年輕人

時間果然是最公平的一件事（只除了學生時代，那時的我彆扭孤僻，注意力只放在自己身上，以及欺負我的人身上，時間對我來說根本是靜止的，因為不論每天寫了多少份考卷，讀了多少課本，但每天的生活永遠照舊，有往前走嗎？會有不同嗎？答案是悲觀的）。

但日子在出了社會之後有所不同，此時的我可用意氣風發來形容，雖然薪水少的可憐，腦袋裡的東西同樣少的可悲，但是身處在滿辦公室被工作折磨經年，脊背佝僂，面容枯槁，對人生長吁短嘆的前輩之間，我嬰兒肥的臉顯得容光煥發，豐腴的屁股與大腿安然的塞進為上班生活採購的老氣套裝裡，自我感覺非常良好，我覺得自己俐落幹練又精神。不會化妝沒關係，下班後的邀約之多讓我確信自己魅力無窮，聰明解語，對世界有不落俗套又別具一格的獨特見解，青春神力無窮。

此時我有了未來，除了在環境刺激下的靈光乍現，我熱衷和前輩同事對話，從他/她們的生活中擷取我喜愛的片段來組合我的未來，例如小如姊，她說她每年會出國兩次，然後她正和未婚夫商量買車，Liata你愛她，當時最火紅的車種；例如慧姐，長相甜美據說婚前引發男同事之間的你爭我奪，最後是由學歷好Title佳的課長得標，婚後生活幸福美滿，慧姐說課長什麼都買給她；又或者是玉姊，身居高職備受重用，獨身未婚反而讓她光彩奪目，雖然她嚷嚷著自己已經三十好幾，但我們翻譯成：有錢，有才，還有人生無限可能的自由。喔，而且，她似乎和年輕又帥氣的副總有著浪漫的曖昧。

當然這裡面不是沒有相對黯淡，不適合作為人生樣本的姊姊們。有嚴重口臭，而且臉上總是冒著和年紀不合的青春痘的紫姊，她總是拉著我們這些小朋友到旁邊，說慧姐老是覺得自己漂亮就挑工作，叫我們別學她，還有玉姊，她太強勢了，以後她就知道了（知道什麼呢？我嘟嚷著），小如人好，只是呀，她對老公太心軟，要像我一樣，管緊一點，男人是一定會在外面風花雪月的。

我不喜歡紫姊，主因是她口臭卻又特別愛挨近了說話，而且她總是制止我們對未來的美好想像，生活裡還有這個不好，那個不好，沒這麼容易。但我比較聽的進去只有溫柔的小如姊說的：人生有一好沒兩好，她不是不知道準老公的花心，但她認命。我從來不想認命，但小如姊的寬厚與鄉愿適合作年輕人的好朋友，而且，我才沒她這麼軟弱易妥協呢，我這麼相信著。

然後，然後，一開頭不就點題了嗎？時間是最公平的事，我有一天也來到了姊姊的年紀與輩份。現在的我瘦了，臉龐不再天真圓潤，佈滿了疲累冷酷的線條；再也不穿兩件式的套裝，因為只怕太符合年紀；我還是聰明解語，但僅止於在暗地裡的吐嘈挖苦，少了甜美，多了刻薄；我對人生與工作還是有很多與眾不同的獨道見解，但男人們聽了不會微笑，只會皺眉。

當初從前人生活裡抓取的圖像與象徵事物，如今有些我擁有了，有些我失去了，有些我從來沒有遇過，有些則是希望自己從來不用懂得。這麼歪歪斜斜地，專屬於自己的來時路，應該也有些是現下青春少年少女好奇想探知的光景片段，只是和前輩不同，我一點也不想分享我的人生，一點也不願意或是苦口婆心，或是慈善敦厚的以己為教材，告誡提醒生活上的苦處與痛點。

不是我不知感恩與回報，而是如果時間除了帶來年紀，還真的寬宏大量的為我腦袋添些東西，那就是，不僅說話的人其實只在作選擇性的展示，而聆聽的人則不若臉上關心，別人的成功或失敗都是談資，只是用來映襯與對照自己的成功或是失敗而已。各取其利，無關緊要，人與人的關係很多就只是海市蜃樓，供旅人解渴充飢，供行者編織故事傳奇。

所以，我現在面對著他，一個小我十歲的年輕男同事，本來以為是精挑細選，在MSN上鑑定無誤可以說垃圾話交換著小趣小味，撐過午休時偶而想出來晒晒太陽一小時的年輕人，我默然無語，有一搭沒一搭的不知該說些什麼，沒了網路上那些爆笑影片，KUSO影片，彼此的相同之處除了同間公司，居然是零。小吃店裡的電視放著大學生了沒的當紅主持人言語失當引發風波，我忍不住認真的評論說看看那節目都在作什麼題目，大學帥哥校園美女，本來就不該對她期望過高，然後轉頭看到年輕人臉上的不置可否，我閉嘴。

為了消耗掉這空白，我只能不斷重複問年輕人，有女朋友嗎？怎麼不交女朋友？年輕人喜孜孜的和我分享近日被幾個小女生追求的情節，非常符合時代性，用APP傳情，小女生挑逗著問要不要出來吃飯，我說就去呀，年輕人大口嚼著乾麵說才不要，她們好年輕，然後從嘴邊噴出一滴魯肉細沫，就掉在他的手上。年輕人不覺，我也不說，改話題問他想離職的事，他問我該怎麼編出辭職的理由。

接下來我一樣克制，沒有說出其實辭職不一定需要編出理由，也沒說出要不要衛生紙，擦擦那滴沫，還有嘴上的油膩。